【職業(yè)高中】這些被應試教育淘汰的職高生

一個群里，中職李佳遇到有人求助：“親戚的孩子因為在初中成績太差，被勸說參加職高自招。家長覺得很氣憤，在群里問該不該到教育局投訴。”李佳勸他，與其給孩子很多的戾氣，把功夫用在投訴上，不如讓孩子看看有沒有自己喜歡的專業(yè)，踏踏實實學好一個專業(yè)，對孩子更好。就因為這個意見，群里有人罵李佳：“你這人既蠢且壞。”言下之意是：職高是一個低到無法想像的存在，讓人上職高無異于謀財害命。李佳在深圳一所職業(yè)高中（中職）當了20多年。這樣的歧視，李佳經(jīng)常遇到：“中考讓40%的孩子上職高，這部分孩子就是被淘汰的”、“感覺中考只讓50%的人上高中，還是有點兒問題啊，心智成熟晚的男孩子就可惜了”“一有負面新聞發(fā)生，大家一看是職校的，就會說怪不得”……

今年，深圳中考人數(shù)近10萬人。深圳教育局公布的2023年招生計劃，全市高中階段學校招生計劃9.5萬人，普高招生計劃6.45萬人。這意味著，有將近40%的人上不了普通高中。在全國，這些年普高的錄取率一直在50%-60%左右。這也成了目前很多家長最恐懼、最焦慮的事情——他們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連普通高中都上不了，更不要說大學了。這些中考失利的學生們已經(jīng)走到了人生的分叉點了嗎？他們的人生就此打上了失敗的烙印了嗎？“他們是在中考和高考當中失敗的人，也是最容易被忽視的一群人。”李佳說。從教20余年，她的花名冊上記錄下1000多名學生的姓名。她與其中很多學生保持這聯(lián)系，觀察他們在命運的舞臺上扮演著各自的角色。“對于考上高校這個目標來說，他們是被淘汰的。但對于人生這個終極目標來說，他們并沒有被淘汰。”

以下是她的口述：剛從教那些年，我很煩燥，覺得這些學生怎么這么笨、怎么這么懶，為什么不好好學習。我的學生幾乎一半學習很差，最差的學生甚至連26個字母都認不全。我必須在高中階段講小學的內容，還要講好幾遍。這和我自己的情況不同。我一路以來的成績都比較好，當年以全市中考第四的成績進入當?shù)刈詈玫母咧兄簧钲谥袑W。后來，我考上大學，又讀了研究生。剛畢業(yè)時，我們計算機專業(yè)大多去小學教電腦。當時我想去深圳中學工作，但深中要求的是碩士、男性。我最后選擇到職高。

事實上，中職各方面待遇并不比深中差。而且相比普高打雜多，職高也可以讓我專心做專業(yè)。剛到學校時，我做班主任，也有意和學生保持聯(lián)系，對他們的了解越來越深。后來我才理解，這些學生確實不懂。小學、初中的底子不好，造成他們理解上的困難，部分學生放棄了學習。他們都是被應試教育拋棄的學生。

近五六年來，我對學生更關心一些，因為我有了自己的孩子。我一開始教自己的孩子，非常急躁：這么簡單的東西，怎么學不會？后來發(fā)現(xiàn)，我越這樣，她越學不進去。反過來再想，其實我自己做得并不好，對她的要求太苛刻了。比如我女兒經(jīng)常忘帶東西，經(jīng)常為此找我，我也對她生氣。有一天，我突然忘帶東西了。我才發(fā)現(xiàn)，我們對孩子的一些要求，到自己現(xiàn)在這個年紀都做不到，孩子怎么可能做到呢？就像小學和初中要求孩子以同等速度前進。有些孩子不是學不好，只是發(fā)展得比較慢。實際上，如果慢一點，他可以學起來。這些孩子，實際上是被放棄了。2023年6月16日，浙江省東陽市職業(yè)教育中心學校東技校區(qū)“建筑學部”招聘會現(xiàn)場，同學們正在應聘感興趣的公司我找了很多完全不學習的學生談心。我想知道他們?yōu)槭裁醋叩浆F(xiàn)在這個地步——什么都不想學，甚至對這個世界也失去了好奇心。我曾碰到一個學生，問他，你剛才是不是玩游戲去了？他說，不玩游戲。我問他，那你平時干嘛呢？他說，不干嘛，就這么待著。我怎樣才能幫到他，有沒有可能幫到他？做好教育，首先是要理解。這些年，我試圖做的就是理解工作。理解是一件很難的事。

曾經(jīng)有位差生推薦給我看一個動漫《強風吹拂》。我看后感觸很深。它里面講到一件事，其中有個學生跑步很差，另一個學生是跑步天才。他們幾個組了一隊跑馬拉松。很差的學生拼命地跑，也趕不上他的隊友。后來，這個學生對跑在最前面的那個學生說，你要向后看一看，要理解我們這些普通人的境遇。和學生們聊天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學生們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學習意愿。有一些是因為家庭環(huán)境太好，而不是太差。家長覺得學習沒有太大意義，也影響了孩子的學習意愿。我曾經(jīng)有個學生是班上的大姐大。她說她的目標是找個有錢人結婚。我說，你去哪里找有錢人呢？很多有錢人都是大學生。她說我們村里就有。她所在的村子拆遷分房，鄉(xiāng)親們由此也富了起來。她已經(jīng)形成了一個非常完整的價值觀體系。在這種情況下，我對她有些無能為力。

還有家長和經(jīng)常批評孩子。慢慢地，學生便討厭學習。我有一個學生以比較低的分數(shù)進入我們學校。高一高二時，她基本沒怎么學，作業(yè)也從來不交。到了高三，她進入就業(yè)班，沒有選擇高考班。我們學校把就業(yè)班和“3+2”項目（直升大專）的學生安排在一起上課。上課時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她做的題，分數(shù)還是蠻高的。我把她找來聊天，說你這個題做得不錯，至少說明你的記憶力和閱讀能力沒有問題，你為什么一直不學？她說，從小爸媽就各種打擊她，說她很笨。她也覺得自己很笨，學了也沒用。我們計算機要操作，她覺得自己操作不行，所以不學。

2023年6月2日，浙江金華，學生在參加茶藝項目比賽。在職校，你需要對抗一些東西，去幫助學生建立自信。中職學生的這些特征可能更明顯一些。事實上，從這個學生的談吐來看，她的條理很分明，只是因為對學習沒有信心，所以才會放棄學習。后來我讓她參加一個計算機的證書考試。我說，即便考不過，起碼努力過了。她參加了考試，考過了。在此之前，她沒有考過任何證書。對這件事，我有些遺憾。如果早點和她聊，也許能讓她在專業(yè)上學得更好，有一技之長。但轉念一想，雖然她專業(yè)沒學好，但她現(xiàn)在認真、開心地工作、生活、戀愛、結婚、生子，她的人生一定會比別人差嗎？未必吧。事實上，計算機專業(yè)很難在中職開展，它需要很強的邏輯思維能力。像我們的學生，有時候邏輯思維、抽象能力不夠，學起來還是有點困難。曾經(jīng)有個學生和我說，“，這個我學不會，太難了”。我說，“你學慢點沒關系，只要你肯學，也可以從頭學。”我這門課開了三個學期，她第一個學期學不好，便從頭開始，一節(jié)課一節(jié)課地學，不明白的問題再來問我，最后慢慢趕了上來。

還有一些學生數(shù)學比較好，英語不太好。他們很適合讀計算機專業(yè)，但他們看到英語就害怕。我鼓勵他們，其實計算機用到的英語并不多，把它看熟就可以了。不需要去背，我也不考你單詞。這樣，他們慢慢會接受。我做班主任時，有位學生在班里很有威望，每次選班干部都會被選為班長。但他有很多缺點，比如愛玩游戲，上學遲到，上課打瞌睡。我當時有點想撤掉這個班長，他確實給班級帶來了不好的影響，但又想，這也是同學們民主選拔出來的，就很矛盾。

有件事情，我記得特別牢，當時學校要求每個班粉刷墻，將墻上的鞋印等弄干凈。當我還在愁怎么弄時，他和我說，他弄完了。我說，你怎么弄完了？他說，他搞了一桶涂料，把它涂了。我說，班費夠么？他說，很便宜的，你不用擔心。不過，他高二就退學了。很多年后，我才知道那年他家出了事，債主們上門追債，甚至有家難回，所以最后也不能繼續(xù)學業(yè)。這位學生現(xiàn)在開了幾家KTV，還有公眾號，發(fā)展得很不錯。他買了房子，買了車，車比我的好。他仍然非常尊敬我，我有什么事情找他幫忙，他都會幫。他們同學聚會時，同桌有懷孕的女同學，他和另一個男同學自覺地到餐廳外面去抽煙。這樣的行為，甚至比我的一些同事都文明。所以，這個學生，應該算成“差生”呢，還是應該算優(yōu)秀畢業(yè)生？也有很多同學是由于考試失利進入職校的。剛開始，他們很頹廢，我鼓勵他們。經(jīng)過努力，他們最后還是不錯的。我記得有位學生很愛看書，數(shù)學也很好，后來升入了高職。他最近獲得了大專類數(shù)學競賽第一名。還有很多學生勤于鉆研。讓他做PPT，他會花幾個小時去做，盡可能做得完美。

學生鉆研自己熱愛的東西，我比較支持。在我的課堂上，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。有個學生在中職花大量時間研究自己感興趣的領域，最終被深圳較好的高職錄取。因為找到自己喜愛的方向，這位學生在大學的學習也異常順遂，畢業(yè)后，他創(chuàng)辦了自己的企業(yè)，同時受邀回自己的大學當講師。

所以，不要把應試失敗，當作是自己的失敗。我20年前教的那幫學生，有一大半直接就業(yè)了，去法院的，郵電局的，銀行的。有的學生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成為銀行行長，也有學生到高校任教，還有學生創(chuàng)業(yè)。也有學生留有遺憾。我有個學生賣手機，他最近告訴我，手機不太好賣，有點后悔就業(yè)時沒有選擇本專業(yè)。這個學生當時是班長，畢業(yè)時，我?guī)退伊艘粋€實習公司做3D景觀。因為我們沒有學專業(yè)知識，公司答應教他。但他覺得自己學不會，又不好意思讓別人教，便離開了。他如果沉下心來學一下，是可以學出來的。再后來，80%以上的中職學生選擇進入高職院校繼續(xù)讀書。他們面臨著和普高學生一樣的困惑，如何選專業(yè)。他們的選擇往往還是更為穩(wěn)妥的本專業(yè)。在高職，很多學生也經(jīng)常犯一個毛病，想得多，做得少。高職畢業(yè)后，大部分學生就職于中小企業(yè)，專業(yè)學得不好的學生很難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。我告訴學生，做一行，愛一行，把事情做到極致會有出路的。

也有些學生脫離了本專業(yè)，比如做護士，去市政府，還有的去了學校，包括我們學校的教務崗也有很多自己的學生。和這些學生聊天，我覺得對我有所啟發(fā)的，就是這個社會的多樣性、人的多樣性。他們的家庭環(huán)境是各種各樣的，他們的期望也是各種各樣的。我們用一個統(tǒng)一的標準去規(guī)范他們，是不現(xiàn)實的。就像我有一個差生，他上課打游戲，甚至有來聽課，他也照打不誤。他告訴我，他畢業(yè)想開一家便利店。他現(xiàn)在在他叔叔的一家便利店打工，雖然辛苦，但年終時，便利店能賺幾十萬。我覺得他的目標很明確。對他而言，這可能也是一個比較好的生存狀態(tài)。我們的教育體系里，是不是也應該容納有這樣想法的人的發(fā)展呢？就業(yè)后，相比大學生絞盡腦汁地考慮發(fā)展方向，往更好的公司和職位跳，我們的大部分畢業(yè)生可能更著重于找一份工作，好好生活。這也是職校的目標，培養(yǎng)幸福的普通人。加拿大一家就業(yè)機構曾發(fā)布過一組數(shù)據(jù)，加拿大70%—80%的人都在中小企業(yè)工作，只有少數(shù)人能進大型企業(yè)。這和中職生的現(xiàn)狀相似。進入小公司，把自己的的本職工作做好，也可以有自己的幸福感。

我們教育的目標是什么？是將所有孩子都送上高校么？是將所有孩子培養(yǎng)成大師、專家么？我認為不是。我們教育的目標，是培養(yǎng)能夠自力更生的勞動者，是能夠幸福地生活著的人，是對這個社會、對家庭、對自己有益的人。我希望大家能客觀地看待職校學生，減少對他們的歧視。前幾天，我因為感受到職校生被歧視，發(fā)朋友圈為他們不平。結果一個以前的學生評論：“其實平時的生活中也沒太覺得，還好啦。”這個學生在汽車4S店從事技術工作，沒有優(yōu)秀到能夠拿出來做招生宣傳的那種程度，但也不是差生。這些學生們都在認真地生活著，甚至都沒有時間去感到被歧視。他們只是面對著自己生活中的問題，去一項項解決。和我們一樣。我們有什么資格去同情他們呢？就像本來開車要走北環(huán)大道，結果一不小心拐錯了彎，拐上了深南大道。這種情況下，不是去惋惜、去遺憾，而是怎么繼續(xù)集中注意力開車吧。雖然走錯了，但也不過是多了幾個紅綠燈、比原來晚到幾分鐘的事。而且，如果北環(huán)堵車，搞不好還比深南走得慢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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